出许源记

顶着磅礴大雨,与佛罗里达大学Scott Robinson教授一众再次来到熟悉的千岛湖界首林场野外基地。一路上的风景几无变化,只不过雨中的山林蒙上了一层雾气,飘飘渺渺地在各个山头挪动。沿着千岛湖至汾口的千汾公路往南走,在里童村的公交站点处左拐,再往前走数里,便是里童码头了。码头的另一侧,便是章师傅家 ––– 一栋早期的仓库用房。里童是一个早已废弃的码头。说是码头,倒不如说是一条窄路的尽头,是伸向水中的一个缓坡,目前仅供当地渔民靠船上岸之用。只是听当地人说,多少年前,千汾公路未通之际,这里曾经是一处热闹地。当地渔民集散于此,并开上自家的木头渔船“通通通”地跑上一个上午的水路,赶排岭镇的集市。这一带渔家常用的小木船类似绍兴乌篷船,“前头通”,船体中部是一顶篷布遮挡雨水与日晒。排岭镇,这个地名除了在当地人口中还代代相传,估计不久的将来便会迅速消失在历史中。至于外人,那些热闹的游客,几乎根本不知排岭镇在何处,因为这个老地名早被“千岛湖”代替了。

千岛湖,由于1959年修建新安江大坝而形成的人工湖泊,处在浙皖交界处。从老地名排岭即可联想到在大坝未建成之际,这里是成排的山岭,群山林立。历史上亦是强寇出没之地,大有一方占山为王的气魄,比如宋朝年间的方腊起义,老巢就在淳安千岛湖。当新安江大坝建成之际,蓄水达到108米的最高水位时,以前的各个山头被水淹后,形成大大小小的岛屿,共计1078个,故名千岛湖。成百上千的岛屿,为研究栖息地片段化和岛屿生物地理学提供了理想的野外实验平台,于是一支来自三墩职校的研究团队自2003年在千岛湖地区开展鸟类调查,正式拉开搞鸟岁月。五年后的2008年4月,我正式加入这支队伍。至于搞鸟岁月的第一个五年计划(2003-2007),我从长期为我们开船的魏德富师傅和众师兄口中了解到开辟千岛湖战场的李必成师兄的英雄伟绩。“小李啊,当时就搭个帐篷几个月住在岛上看鸟,每天中午我开船给他送饭。我今天吃什么,就给他带什么。”魏师傅叼个烟嘴,每每提及李师兄,必是一副神采得意,因为那是他的黄金岁月。初来咋到的李师兄根本来不及了解淳朴善良的当地渔民有揩油的手段,深深地信任当地渔民,直接把油桶由师傅保管,结果柴油耗费得比喝水还快。后来由于我们发现了这个猫腻,紧盯着魏师傅并试图揭破他的伎俩,也慢慢地管紧了每天油量的供应,以至反倒被魏师傅抱怨:柴油又不能炒菜,我要它干嘛。所以,魏师傅一旦提到“小李岁月”,肯定是无比地怀念。而且,听说魏师傅是参与我们研究团队开船的第一个当地师傅。因为听说李师兄刚来到湖南面的许源村,在村里逛游寻找合适的开船师傅。魏师傅那日正好在村中闲逛,两人碰见,一拍即合,于是前前后后帮我们团队开了近十年的船。后来由于酒瘾不减,身体素质下降,我们怕在湖中开船时出现万一,便慢慢另觅他人了。后来,魏师傅由于一次酒后回家时脚软,跌翻入沟渠中,当时在家疗养许久。闻讯后,我和张蒙师兄曾去探望。可惜的是,一年之后,噩耗传来,魏师傅同样是因酒后走路踏空而跌倒丧命。叼着烟头面部轮廓酷有三分詹姆斯邦德(James Bond)的魏师傅,撒手妻女离去,令人不甚唏嘘!

李必成师兄当时住在岛上是研究海南鳽(学名:Gorsachius magnificus)的繁殖生态。海南鳽,是我国国家二级重点保护动物,被成为是“鸟中的大熊猫”,数量十分稀少。由于需要连续观察海南鳽的雏鸟成长过程,于是李师兄便直接在海南鳽繁殖的岛屿上搭帐篷,昼夜监测。到后来,我们组内口口相传,直接称呼此岛屿为小李岛。小李岛处于湖区南部,面积不过1公顷,地势缓平,如今还能看到一块平坦的矩形凹印,那是李师兄十年前的“窝”。类似小李岛的其他大大小小逾40个岛屿,是我们鸟类调查的目标,基本散布在湖中心最大岛界首岛的四周,而当时的基地则在湖区南岸的许源村,也是李师兄当时岸上的“窝”。2007年之后,研究团队增加湖区北端的小金山一带调查岛屿。每每从许源开船至小金山,需要穿越中心湖区,直线距离大约18公里,来回近四五个小时的“航程”。由于当时我属于刚入编的菜鸟,于是远程的任务多数由我抗了下来。记忆尤深的是2008年冬季,异常寒冷。比如挂在屋内的毛巾,早晨醒来,发现依然处于冰冻状态。刚刷完牙的牙刷,放在阳台上,上完卫生间后出来,牙刷又回到冰冻状态。把船桨从湖水中取出后,从船桨上落下的水珠,滴到船仓底板后直接冰冻住了,真个是“滴水成冰”的体验。一大清早穿越千岛湖中心湖区持续两个小时的“通通通”航行,寒风刺骨,回头张望坐在船尾开船的师傅还能从发动机边取热,并能吃个用发动机热水煮熟的鸡蛋,到让我心生几分羡慕。如果撇去寒冷不谈,早晨的湖面异常宁静,飘忽着淡淡的薄雾。我端详着大自然的静谧,可脑中多数还是夹杂着对冷风的怨念。每每到达小金山岛屿,第一件事就是使劲窜腿,活动筋骨。待完成调查任务后,下午将再次穿越中心湖区返回许源。此时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午后湖面一般起风,半米的波浪对木头渔船便是致命的考验。“湖水翻白浪了,太危险!”开船师傅不时念叨。“白浪”是指波浪较大冲出水面后浪头呈现白色,因此很容易把湖水打入船舱内。如果开船师傅驾船方向正对着浪头,那么船体的震击力度更加明显,也更危险,所以此时老练的渔民都是侧着浪头的波纹开船,以使浪头对船体的震击降到最小。不过,“常在湖中走,哪有不失船”。其中方师傅的船比较老旧,船体周身用水泥加固,导致船体重量增加而吃水较深,因此更不能抵御白浪的冲击。于是就传闻李鹏和张竞成师兄曾坐着方师傅这艘“水泥战舰”,在白浪中使劲不停地舀出船舱中灌入的湖水,一路狼狈地挪回许源,所幸最后人船无伤。

从排岭镇,也就是千岛湖镇,到许源乡,坐上大巴沿着湖的南岸弯弯绕绕着行驶。一天来回的班次有限,而且中途需要等待上江埠的轮渡,一天的渡轮班次更加有限。将近30公里的行程,对于初来咋到的多数人,如果能保证第一天不晕车,就算是大幸了。许源乡的野外基地,其实是当地提供住宿的唯一一个小卖部,住宿费每人每天十元(抑或是五元,有些忘却)。小店老板是一名当地精炼的村妇,见到我们这拨意想不到的生意,活似捡了个宝,而且我们又像迁徙的燕子一般,年年定时到来。但是你丝毫不能从老板娘的脸上看到一丝得意,反倒是感觉欠她八辈子的账似的,全不把我们这帮带着眼镜的学生放在眼里。正如有一次张蒙师兄跟老板娘闹开:“这老太婆…”。话音未落,“老太婆”清亮的嗓音已从门缝中传入,“你们这帮搞鸟的,算啥东西,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许源方言中,“鸟”跟“屌”的发音一致,而“屌”又别有他意。所以有时村人问帮我们开船的师傅:那些挂着千里镜(当地人对望远镜的称呼)的人搞啥的。“搞diǎo的”。不过,小店旁边便是辽宁省皮划艇训练队,偶尔会有运动员来店里买些东西。老板娘抬头望着一个个不管男女都人高马大的运动员,倒是一脸喜气从心来。可能长期客气惯了,反倒就被认为是习惯了,所以老板娘的底气一年比一年足,给我们的饭菜也一年比一年精简。甚至有一日,我们在湖中捉了一条两米多长的乌梢蛇(学名:Zaocys dhumnades),出钱让老板娘帮我们炖好,顺便邀请魏师傅来喝点小酒。结果,最后端上来的蛇肉才不到一盘,约莫四五厘米长的八段。我们当场质疑,老板娘却说:“你们这些读书的就不知道蛇肉炖熟了,肉会缩紧吗?不吃,以后不要叫我做。” 魏师傅跟我们挤眉弄眼,谁都知道被老板娘坑了半条蛇肉,因为肉熟了,莫非蛇的脊椎骨也会收缩不成?

住宿、吃饭、出行都面临窘迫时,我们不得不开始考虑换“基地”。后来联系了湖区中心岛的界首林场,有意租用其中一栋房子给我们当实验室及住处。加上询问了周边的可能帮我们开船的师傅,于是一年后,我们跟许源老板娘表明了意图。此时,老板娘倒是“服务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不过我们去意已定,事已成定局。搬迁之日,用上了方师傅的另外一条大船。船速虽慢,载货却多。临走之时,丁志锋博士倒流连于许源湾处的一茬油菜花,快速捉下快门,拍照留念。

附魏德富师傅生前留影,以示纪念。张蒙摄于2008年5月12日

斯幸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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